父亲很早就去逝了。自从我的文章开始被报刊接受时起,我每年都想写一写纪念他的文章,可一直没有写出来。
究其原因,是因为我对父亲太缺乏感情了。
今天,我终于坐了下来,将遥远而又贴近的父亲的身影定格在时光的荧幕上,仔仔细细地筛选记忆中的碎片,我发现,正如所有父亲都护爱他的儿女一样,我的父亲也护爱着他的每一个儿女,只是,他的爱不像土地对庄稼的爱那样直观,而更像蓝天对万物的爱,是那样伟大而又难以触摸,甚至还有一些隔膜。
父亲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从不理睬我们。小时候,上学要走到三里多远的小路。和小伙伴在一起,我最羡慕的是他们偶尔遇到了自己的父亲,就亲热地喊一声“爹”,更多的,则是他们的父亲主动喊自己的孩子,并吩咐着一些话,如:注意安全呀,放学了早点回家呀,等等。而我的父亲从来都板着脸,远远地瞥我一眼,昂着头从我身边走过去,好像并不认识我。我呢,则红着脸低下头,感觉就像正在受老师的批评。
父亲成天在外面忙碌,只有吃饭睡觉时在家里。吃饭时,他仍然是对我们不理不睬,盛满饭就吃,吃得特别快,哗啦哗啦吃完了就出门去干活。
所以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人,我们在一起形同路人。如果真的把我当作不认识的人也就罢了,我也不会害怕他。可他偏偏管着我,管我的惟一方式就是:打!
打,是父亲留给我童年的最深的烙印。
那时去大队小学校上学,要经过街面上的新华书店,我几乎每天都要走进书店,站在玻璃外面看里面的小画书封面,却从来没钱买回一本。有一天晚上,我睡觉时从父亲枕头下摸出了五角钱,一激动就塞进了自己的书包,打算买回一本《红灯记》或《小英雄雨来》什么的回来看。可一觉还没有睡醒,就被揪了起来,父亲从书包里搜出五角钱后,不由分说就是一顿“细条子”,专往脑袋上抽,抽得我钻心地痛,哭嚎声惊天动地。直到邻居家秉烛敲门,过来责备他才住手。那一夜,我再也无法睡着,早上一摸脑袋,起了满头大包。这一次挨打,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刻骨铭心的一次。
从此,我再不敢偷大人的东西了。后来,我拥有许多画书,成了着名的小书迷,则是自己上山挖中药材换来的。
父亲打我的日子很多很多,随着我的年龄增长而改换打人的工具:最初是细条子,而后是棍子、扁担。时常打得我抱头鼠蹿、满地乱跑,跳着脚嗷嗷叫。打急了,我也像狗一样“跳墙”,反过来大喝一声:不许你打!我只让我妈打!
这句话有时也管点用,居然止住了父亲的手。不过,当我犯了错误时,他照打不误,而且不由分说,打完了一走了之,不管我如何哭、如何痛,如何在心里恨他、骂他。
所以,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不仅严厉地管着我,而且对我特别狠毒。
但父亲也给我的童年留下了许多“闪光点”。
由于孩子多,属缺粮户,家里经常喝哗哗响的稀粥。有一年,身体瘦弱的父亲终于决定到江西去搞“副业”,拉着板车,跟几个同伙上路了。可不到一年,父亲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车子没有了,人也瘦了许多,不仅没挣回一分钱,还少做了一年的工分。父亲面对着母亲哭了一场,哭得像猫叫一样令人揪心。为了弥补这一年造成的损失,父亲白天干完活,晚上就抱着铺盖到没人去的阴森森的野山沟里为生产队的树林守夜,时常带回来一些又甜又酸的小野果,和蘑菇,往桌了上一丢。
早上一起床,父亲常年不断的“功课”就是到河边挑水,直到水缸暴满。这样,一家人一天的用水问题就解决了。为了赶上早工,父亲挑得很快,很急。但不管刮风下雨下雪,他从不耽误,甚至连生病了都照挑不误,挑满了再上床休息。
父亲还包了一家人的碾米工作。只要母亲说声“没米了”,次日一大早,父亲就挑着两箩筐稻谷,到四五里外的集镇上打米。等他赶回来,已经日出三竿了。这时,父亲空着肚子挑着担子,晃悠悠地小跑着,总是累得气喘吁吁的,接着又匆匆吃完已冰凉的早饭,赶去上工。
父亲可以包吃水,包碾米,但惟一不能包的是“花钱”。这是他最头疼的事。母亲一嘀咕:要打盐了、要灌煤油了、孩子要交学费了……父亲就皱起了眉头,到处想办法。父亲能想的办法就是到生产队会计那里去借。因为他实在没有办法生出钱来。
我想,父亲的坏脾气,很有可能就是让“钱”逼出来的。
最令父亲耻辱——也令我感到没脸见人的一件事,我一直搁在心中,没对任何人讲过。那就是某年某月某日,父亲为了家里急需的钱,竟和大哥一起趁夜深人静偷生产队的石头卖,不想被守夜的人抓个正着。由于出身好,够不上“坏分子”资格,但父亲却被迫印了5000份《悔过书》,上面写着自己的姓名地址,以及犯错误的经过,亲自到全县各地乡村去张贴。自此以后,父亲不仅在生产队的欠款单上又落下了自己的名字,而且很久很久抬不起头来。我看见他更瘦了,脾气更坏了。我吓得天天绕开他走路,连吃饭都不敢在他眼前。
父亲终于有了高高兴兴的时候,那是我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县重点高中的日子。人们都来恭喜父亲,夸我是大学生的坯子,值得重点培养。父亲一高兴,送我一个日记本,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个“奖”字,那是他在地区开劳动模范大会时得到的奖品。在我的记忆中,那是父亲首次喊我的名字,并且是欢欢喜喜地喊。我像接受一个不认识的人赠来的礼品一样,低下头,说了声“谢谢”。
父亲到银行贷了款,为我筹集学费,还让母亲给我做了一套中山服。开学那天,他陪着我坐在拖拉机上,一路颠簸地往县中学开去。
但这种相对融洽的气氛很快就过去了。高二时,因为痛感双眼近视,加上学习成绩不理想,我接受了一个教师的劝告:趁现在村中学缺少教师,退学补进去,再复习转正,不就等于上了大学吗?我兴冲冲赶回家,把这个好主意向母亲说了,却不敢告诉父亲。等父亲知道了这个消息,又是不由分说,摸出一根扁担就朝我奔来,我很久没经历过这种恐怖了,腿肚子一颤,拔腿就跑,但还是被赶上来了。紧接着肩膀上就挨了两下子,痛得我当场摔倒。要不是及时赶来的母亲抱住了他,还不知道会打成什么样子呢。
我恨死了独断专断的父亲。父亲要亲自送我去学校,被我断然拒绝了,结果是母亲送我去的。
我被赶回学校后,再不敢提退学的事了,也不愿经常回家。尽管我用了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结果还是没能走进大学的门槛。而这时,村中学里的民办教师早已招满了。
父亲后悔极了!他悔恨当初干涉我退学。他的悔恨,表现在他对我的态度上——他看我的眼光不再凶狠,吃饭时还为我夹菜;更表现在他极力为我找工作的努力上。每天晚上,他都在和母亲嘀咕着找谁谁开后门的事,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提着礼品出发了,而晚上回来,往往落得一脸的失望和沮丧。
其实,我早已没有埋怨父亲的意思了,反而认为自己辜负了父母的培养。因此我正准备自学成才。我对父亲为我而奔波并不以为然,但我不敢和父亲谈话,也不想和父亲谈话,就把这种不以为然告诉了母亲。父亲知道后,说:他一个近视眼,不找个好工作咋办?
从那以后,我常常在深夜里听见父亲转辗反侧压得床板吱吱响的声音,和他那长长的深深的叹息声。有一次,母亲告诉我说:你爹昨晚哭过了……
我的心一抖,父亲,你犯得着这样吗?我不是挺好的吗?我还年轻,我会走出一条自己的人生路的。可我不敢把心中的想法告诉父亲,也不愿告诉他,只向母亲反映了。
然而,就在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夜晚,父亲,我那令人生畏而又难以亲近的父亲,在没有任何预兆和反应的情况下悄悄地离世了。他死于高血压引起的脑溢血。就这样,我被突然地中断了与父亲的父子情缘,永远地失去了那只有五十五岁的父亲。
守在父亲的灵柩旁,我呆坐良久。虽然揪心地痛苦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后来,我多么想写一写我的父亲啊,可一直写不出来。
我经常想,我住了这么久的那几间房子,哪能一块土坯不是父亲亲手垒起来的?将我养大成人的大米和白菜,又有多少不是父亲亲手劳动所得?我的所有学费,又有哪一元不是父亲用血汗挣来的?可我为什么对他就产生不了一丝亲近感?是父亲的错吗?他尽了那么大的责任供养我和他的其他儿女,让我们长大、让我们读书,并且为我的工作而操心,他并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是我的错吗?我仅仅是缺少这种对父亲的亲附力而已。
可我为什么只亲近我的母亲而不能亲近父亲呢?而我那几位哥哥和弟弟,也有着与我一样的感受。
渐渐地,我明白了,母亲对儿女的爱,就像土地对庄稼的爱,土地母亲紧密地抚摸着她的儿女,给它们甜蜜的奶汁和营养,亲手将儿女养大成人,所以,庄稼们才那么热烈地赞美着土地母亲的美德和奉献。而父亲对儿女的爱,就像蓝天对大地的爱,他所能做而必须做的就是撑起这片高高的蓝天,为了大地上那些生灵万物的成长。当它们寒冷时,天空就吹来一阵春风送来温暖;当它们酷热时,天空就飘起一块白云遮住太阳;当它们干涸时,天空就下起一场透雨湿润土地……这就是蓝天对大地的恩情,是那样伟大和无私,那样充满了雄性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尽管有时它也打雷闪电地发怒,也把雨露变成冰雹落了下来,从而伤害过幼小的植物,但这不足以冲淡它的伟大和无私。而这些恩泽,大地上的万物却从来没有体会到,甚至对它们曾经遭受过冰雹的打击而怨恨蓝天。它们只对土地表示感谢。
父亲对我和其他儿女的恩情,正像蓝天对大地的恩情一样,实实在在而又难以亲近。这大概是由于我自觉不自觉地受制于父亲的弱点和他曾经对我的不恰当的教育方式吧。
现在,我也做了父亲,我也像当年自己的父亲一样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而奔劳着,无暇与儿子在一起,陪他逛公园和做游戏。当我看到三岁的儿子只与他的母亲亲吻拥抱而拒绝我的双手时,我就想:儿子,也许做父亲的注定永远得到这样的回报。
父亲节又来临了,我终于坐在电脑桌旁,慢慢打出这些文字。我的眼眶不断地湿润着,是第一次为纪念我的父亲而流泪。不是因为歉疚,而是因为发现……